焊花灼痕里的三姊妹:把日子焊进钢铁的女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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盘南项目部工地的正午,太阳把铁板晒得滚烫。付恩平摘下焊帽,额前的头巾已能拧出水,深蓝色工装的前襟泛着刺眼的白——那是氩弧焊的弧光“啃”出的痕迹。她抹了把脸,指尖划过脖子上那片深红色的灼伤,笑起来眼角还沾着焊渣:“这是上个月学摇摆 焊时,弧光灼的。”不远处工具房里,一双磨穿了底的劳保鞋,鞋头豁开个三角口,露出磨得发亮的橡胶边缘,这是她来盘南项目半年穿破的第三双鞋了。组合场碎石子多,每天在上面走几千步,鞋底早被划得千疮百孔。不远处,包丽芬正蹲在水冷壁管前调试焊机,工装袖口被火花烧出的洞眼像撒了把星星。她忽然侧耳听了听隔壁工位的焊声,轻声对同事说:“电流大了5个点,再调调。”二十米外的平台上,赵长焕刚焊完一段不锈钢管,摘下面罩时,发梢还缠着几根银白色的金属屑,她对着焊缝吹了口气,睫毛上的汗珠子“啪嗒”滴在钢板上。 这三个被焊花“吻”过无数次的女人,是工地上的“钢铁玫瑰”。付恩平是四姐,包丽芬是五妹,赵长焕是弟媳,血脉与缘分把她们的人生,都熔进了滚烫的焊缝里。 付恩平:那辆摇晃的大巴,载来了她的焊枪人生 18岁的付恩平站在理发店门口时,手里攥着两样东西:妈妈给的800块美发学费,和口袋里偷偷攒的20块——那是她打零工攒下的,原想攒够了买块新的焊帽镜片。玻璃门里吹风机嗡嗡转,烫卷发的阿姨们笑着说“这姑娘手巧,学美发准行”,可她望着街角汽修铺里闪过的电焊弧光,忽然转身就走。 那天,她跟大姐借2400块钱时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。“学焊接?”大姐皱着眉,“我就是焊工,那活能把人烤化了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她眼里的光堵了回去。她收拾好行李,一个帆布包塞着两件旧衣服,揣着缝在内衣口袋里的钱,上了去贵阳的大巴。 那时去贵阳走的还是盘山公路,大巴摇摇晃晃走了12个小时,她晕得趴在窗边吐,胆汁混着酸水溅在裤腿上,邻座的大姐递来塑料袋,她摆摆手,抹把嘴继续盯着窗外——心里的火苗比晕车的难受旺多了。 培训点的师傅张启祥看着这个70斤左右的女孩,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丫头,这不是你干的活,焊枪比你胳膊沉。”她“咚”地蹲在地上,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掉,却梗着脖子说:“我是农村来的,不怕吃苦,肯定学得会!”师傅被她双脚沾着的泥和眼里的光打动了,叹口气递过焊帽。第一天练平焊,五对试板摆在地上,男学员们笑她“拿焊枪像捏绣花针”。可她不说话,蹲在地上一遍遍地练,弧光刺得眼睛流泪,就揉两把继续焊。下午收工时,师傅拿起她焊的试板,突然“咦”了一声——焊缝匀得像用尺子量过,咬边、未熔合这些新手常犯的毛病,一个都没有。“丫头,你是块焊铁的料。”师傅挠挠头,成了她这辈子第一个“伯乐”。 考试那天,三十多个男学员里就她一个扎着头巾的。平焊、立焊、横焊,别人还在对着试板皱眉时,她已经摘了焊帽起身。考官们凑过来检查,最严的那位老师傅敲着试板,突然对着其他考官喊:“你们来看!这活儿,比有些干了好几年的老焊工都规矩!” 如今在盘南工地,她迷上了不锈钢摇摆焊。教她的男同事起初死活不答应:“这活看着简单,不锈钢的热输入控制、摆动幅度和两侧停留时间,差一点都不行,手腕没劲儿稳不住,没经验根本扛不住。”她天天端着冰镇绿豆汤往人跟前凑,人家午休她蹲旁边看,终于磨得人松口。三十多度的高温里,她钻进狭窄的管道间,焊枪的热浪烤得皮肤发疼,汗水顺着脊梁沟流进裤腰,痒得钻心也不抬手挠。有次焊到傍晚,她扶着管道想站起来,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,膝盖磕在钢板上青了一大块,她却盯着焊缝笑:“这波纹,像水在流,像艺术品。”此刻她忽然想起那辆摇摇晃晃的大巴——12个小时的颠簸里,她吐得天昏地暗,却死死护着内衣口袋里的钱,好像那不是钱,是能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。 如今这把钥匙,就是她手里的焊枪。高兴时,她焊得浑身是劲,弧光都比平时亮;难过时,她抱着焊枪蹲在管道间,焊花溅在皮肤上不觉得疼,焊着焊着,眼泪就跟着铁水一起凝在了钢板上。“这辈子跟焊枪耗上了。”她擦了擦焊帽上的灰,眼里的光,还像18岁那年在大巴上望着窗外时一样。 回到家,妈妈摸着她手上的老茧掉眼泪:“四妹,回家吧,咱家现在不缺你这两个钱。”她摸出手机,屏保是双胞胎儿子的盈盈笑容,眼眶红了红,喃喃地说:“等这台炉焊完,就回家。”可谁都知道,她离不开这弧光——焊枪早成了她的“另一个心脏”。 包丽芬:被爱托举的焊花,把委屈焊成铠甲 包丽芬的右手腕内侧,有个硬币大的疤痕。那是刚学仰焊时,铁水顺着焊枪杆流进袖口烫的,当时她疼得差点把焊枪扔了,却死死攥着不敢作声——师傅们正议论“女的就是麻烦”,她怕一哭,更没人要她。 从小被送到养父母家,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。家里三个哥哥,偏偏缺个女儿,她成了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,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委屈,只有无尽的宠爱。高考失利后,她一门心思想跟同学去外省打工,养父母急得团团转,想尽办法阻拦。后来她才懂,他们是怕她在外省遇着心上人,就此远嫁他乡。实在没办法时,养父母甚至请来了亲生父母一起劝她,最后两家人商量着,让她跟着四姐付恩平学电焊。就这么稀里糊涂入了行,学费全是养父母掏的。更让她感动的是,这时养父母主动带她认回亲生父母,竟是怕她们百年之后,三个哥哥万一待她不好,怕她孤单无依。连她出嫁时,养父母都把家里一栋两层的房子当作陪嫁,给了她最足的底气。 到了工地培训,分组时师傅们都绕着她走,有个师傅直言:“带女的就是拖后腿,我们组不要。”她抱着焊枪蹲在角落,看别人练得热火朝天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,却死死憋着——在养父母家被宠大的日子太顺了,她突然不知怎么应对这种直白的排斥,只能把涩味往肚子里咽。那天傍晚,四姐发现她还蹲在原地,焊机线都没接上。“哭啥?”付恩平把她拽起来,拿过焊钳“啪”地接上电,“焊接不分性别,好好学,我教你。”四姐教得特别严,平焊不达标就拆了重焊,立焊走偏了就拿角磨机磨掉重来。她手上的茧、脚上的皮掉了一层又一层,却咬着牙不吭声。别人休息时刷手机、喝酒、打麻将,她抱着焊枪练到深夜,弧光映着她倔强的侧脸。没多久,这个曾连平焊都发怵的姑娘,全科考核一次通过,成了工地上最年轻的“小包师傅”。 现在的包丽芬,能凭声音判断电流大小。“滋滋”声脆,是电流正好;“嗡嗡”发闷,准是电流大了。有次新来的小伙子焊错了缝,她走过去敲敲钢板:“你听,它在哭呢。”说着拿起焊枪,弧光一闪,那道歪歪扭扭的缝很快被补得平平整整。 她总忘不掉结婚那天,早上还穿着婚纱试妆,中午就接到电话:大姐在工地上出事了。她扒掉头纱就往医院赶,裙摆上的蕾丝花边还沾着试妆时蹭到的亮片,与急诊室惨白的灯光撞在一起,刺得人眼睛发酸。握着大姐冰冷的手,她忽然明白:焊工的日子,从来都是刀尖上跳舞。从那以后,每次作业前,她会把防护用品及设备设施的安全都仔细检查——这一切,仿佛还带着大姐的期望,沉甸甸的。 赵长焕:从娇姑娘到女焊工,把青春焊进管件 赵长焕的工具箱里,总躺着支口红。午休时补妆,她对着小镜子抿嘴笑,眼角还沾着焊渣,“再累也得美美的”。可一上工,她就套上那件被烧得满是小孔的工装,头巾把脸裹得只剩双眼睛——那是她刚学焊时,四姐付恩平硬逼着戴的:“这样才能保护好皮肤。” 她是付恩平的弟媳,嫁给付家老六付贵超后,偶然一次去工地探望四姐。看到付恩平焊完管道,拍着满是焊渣的工装笑,她心里就痒痒的。“我也想学这个。”她跟老公说时,老公吓了一跳:“那活又脏又累,你哪吃得消?”可她铁了心,缠着四姐要学电焊。 进培训班那会儿,她连套被子都要生活老师手把手教,焊枪在手里更是像条不听话的蛇。她总握不稳,焊出来的缝歪歪扭扭,男同事们在旁边笑:“哎呀,你还是回家带娃去吧。”她躲在工具房哭,眼泪把工装领子都浸湿了,四姐进来塞给她块糖:“他们笑你,是因为你比他们强——你敢拿起焊枪,他们未必能娶个焊工当媳妇。”她咬着糖继续练。 爱美的她,把漂亮衣服都收在箱子底,只有晚上收工后,才偷偷换上穿一会儿,有时累得刚穿上就趴在床上就睡着了。 疫情那两年,工地封闭管理,她和老公付贵超都驻场干活。有天夜里两人同时发起高烧,浑身疼得像散了架。付贵超的同事匀了两颗退烧药给他,他自己吃了一颗,揣着剩下的一颗,深一脚浅一脚摸回赵长焕的宿舍。“快吃,发着烧哪能扛。”他把药塞进她手里,自己裹着薄被蜷在椅子上发抖。她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,眼泪又啪啪地掉下来。那夜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,听着窗外的风声,想家,想孩子……。 封闭的日子一天天熬,视频成了唯一的慰藉。屏幕里三岁的小儿子直愣愣盯着她,突然扭头问姥姥:“这是谁呀?”赵长焕的手猛地一抖,焊枪磨出的茧子硌得屏幕发颤。她张了张嘴想喊“宝宝”,喉咙却像被焊渣堵了,半天发不出声。妈妈安慰道:“娃我带着你们放心,安心干活。”老人的声音带着笑意,却掩不住疲惫。 项目解封了,夫妻俩疯了似的往家赶。推开门时,小儿子躲在姥姥身后,怯生生地瞅着她,眼神里全是陌生。赵长焕蹲下来张开胳膊,喉咙发紧:“宝宝,妈妈回来了。”孩子眨巴着大眼睛,突然哇地哭出来,却不是扑向她,而是往姥姥怀里钻。那一刻,她才发现,焊枪能焊牢钢铁,却焊不住流逝的时光。 现在在盘南工地,她焊的大型钢管构件,焊缝匀整得像被精密仪器铣过。有次监理来检查,摸着焊缝惊叹:“这活儿,比我家灶台都光溜。”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:“那是,我把它当艺术品焊呢。”工具箱里的口红换了好几支,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,比口红颜色还鲜亮。 三个女人站在刚焊好的管道旁,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。付恩平看了看脚上又划出几道口的鞋子,包丽芬捋起袖子擦汗,露出手腕上的疤痕,赵长焕掏出口红往唇上点了点。她们的工装碰在一起,发出“哗啦”的响——那是无数个日夜,火花烧穿布料的声音。 “等这项目完了,想陪着老公孩子出去旅游。”付恩平望着远处的塔吊说。 “我想学高压焊,要焊更精密的活儿。”包丽芬的目光落在满是管道的组合场,格外亮。 赵长焕掏出手机翻照片,是儿子在学校得的奖状:“我想到达焊接的天花板,让娃知道妈妈有多厉害。” 风过时,刚焊好的管道发出轻微的嗡鸣,像在应和。弧光又亮了起来,在暮色里划出三道金色的线,把三个女人的影子,牢牢焊在了这片土地上。她们或许跳出了传统意义上“好女人”的模样——没把家守成温室,没让自己活成藤蔓,可她们用焊枪在钢铁上写诗,那些滚烫的焊缝里藏着比蜜更甜的人生;用汗水在工地上作画,那些坚实的管道里流淌着比花更艳的梦想;用坚守在岗位上谱曲,那些不息的轰鸣里跳动着比火更烈的初心。这三姊妹,把日子焊进钢铁的女人,早让焊花的灼痕,成了生命最亮的印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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